清晨7点,护士小姐像勤快的裁缝开始了清点。又一个无菌的包裹摊开。剪子,镊子,几根针,若干个管子和探头,挺直在桌面。
8点,患者徐徐运到,卸下,由于过度的担心,灵魂业已挥发,只剩下一截受惊的身子在被单下抖动。麻醉师耐心得像个成熟的保姆,劝他别哭。不到9点,他居然睡着了,无法分辨是谁在搬动他的胳膊和脸,什么样的机器参与了他的心跳和呼吸。10点,医生开始深入他的肌体。血、分泌物,甚至还有积蓄了很久的怨气,犹如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。时针在移动,金属的器械发出细碎的撞击声,回声冰凉如深夜的灰鼠啃着朽木。11点,渐渐接近那个肿块,那个阴谋,那个策反他肉体的东西。它也许只是一小段肠子,一束粗纤维或细纤维,一层过剩的粘膜,一大团凶恶的细胞。今天,它终于暴露了,像一个怪物,一个祸首,在镊子下呻吟。关键的部位到了,一缕血腥飘过台面。上帝好像闻到了气味,魔鬼也不例外,他们不约而同地降落在窗台上,努力把身子探进窗内。他们的爪子都在攫紧。随之而来的争夺在所难免,上帝的翅膀拍打着魔鬼的尖鼻。激烈的争吵不独患者听不见,医生同样也无法听见或目睹这一对冤家无法和解的争端。现在,医生的手停住了,这双用碘液擦洗过的手青筋毕露,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死死地缠住。就连医生本人也无法说清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多少次。是不是死神那双轻如蝉翼的脚又在上面有力地蹭动?是不是它在犹豫、迟疑,不肯放掉几乎到手的猎物?
12点,医生开始缝合,像补一块斑驳的兽皮,做起细碎的针线活儿,一根根神经有如一捆捆电线须小心焊接,还有蛛网似的血管像整张地图上多得数不过来的交通……
下午1点,患者移走。在一场殊死的搏斗后寂静降临,这样的寂静像风暴后突出水面的礁石,黝黑而坚实。不久前高度而密集的紧张,被逐渐稀释缓解掉。